葬狗記
大奶媽在我們上島的第二天,就生下了四隻小狗。記得那天下午,為了要熟悉醫務所四周的環境,漫步到了後面的樹林。看見大奶媽窩在樹底旳草叢下,身邊還有四坨黑黑的正在蠕動中的物體,不時地還發出吱吱的叫聲。定神一看,居然是四隻剛剛產下的小狗兒,連眼睛都還沒有睜開呢!
[Fig]出生不久的三隻小狗,還站不太穩呢。
過了兩天,再到林子裡去看,小狗已經消失了。大奶媽大概是怕我們傷害它們,所以就把它們銜走了。奶媽平時消失的不見「狗」影,可是吃飯的時候就立刻出現。那一段期間,我常常在想小狗到底過得如何?是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十二月底連續下了好幾個星期的雨,每天都是這樣子陰雨濛濛的,到處濕答答的。太平島這個地方,平常大太陽的時候是挺炎熱的,氣溫可以升高到33度,但是一旦下起雨來,就可以立刻感受到一股寒意。某天早上,在醫務所前的屋簷下,看見了久違不見的小狗,小狗們正瑟簌在奶媽的懷裡面。大概是雨下太大了,天氣太冷了,所以它才把小狗叼回醫務所來。其中一隻小狗已經不會動了,另外三隻小狗倒是還挺健壯。
在狂風暴雨陰冷的日子裡,看到小狗們正依偎在媽媽的懷裡取暖,睡得香甜,不禁令人羨慕起小狗來。唉!想家啊…。
隨著日子的過去,小狗漸漸地會爬了,眼睛也睜開來瞧瞧這個奇妙的世界。我們將小狗取名為蕃薯、蘿蔔以及土豆。
破獲「狗蛇」集團
小狗很活潑,喜歡到處亂跑。我們很喜歡抓小狗來玩,大奶媽總是有點擔心地望著我們。小狗誕生後第二十七日,吃個午餐回來,三隻小狗都失蹤了,只剩下大狗而已。因為之前小狗會到處亂跑,我走遍了醫務所四周,都看不到小狗的蹤跡。難道小狗不用吃奶嗎?大奶媽為甚麼一點都不著急?會不會是奶媽又把小狗給藏起來了?這時,見到小黑與大奶媽從小徑的一頭繞了出來,它們的行為很可疑。我和小王朝著小徑的方向走去,沒有任何的發現。走過了圍牆,這時小黑卻跟著我們一起走,奇怪的是它平常不會這樣子的。不久到了戰備道上,還是沒有任何的發現,只見小黑在沙地上扒一扒土,然後趴了下來。它這個奇怪的舉動讓人懷疑小狗是不是在砲堡中,往前一探,看到三隻小狗正安穩地趴在砲堡中睡覺。
果然狗腦不敵人腦,欲蓋彌彰的行為反而洩漏了小狗的位置。我們把小狗一隻隻地抓回了醫務所,太平島史上最大宗之狗蛇集團小狗走私案宣告偵破。不過晚上吃過飯後,小狗又被奶媽叼走了。
可愛活潑卻早夭的蕃薯
三隻小狗都是咖啡色的,不過蕃薯的顏色稍微淡了一些,看起來像是淺咖啡色的。土豆以及蘿蔔看起顏色比較深,醜醜的。我們決定一人替一隻狗取名字,並且認養自己取名的那一隻,我認養的就是番薯。
我們醫務所的外面是走廊,與外面的草地大約有50公分的高度差。為了避免小狗到處亂跑,放在走廊上是最理想的,它們根本就下不去。不過問題來了,當小狗大小便的時候,走廊就遭殃了。整坨大便上黏得滿滿地都是大頭蒼蠅,還得拿沙子倒在大便上用掃把清除掉。後來比較大了,比較放心它們在外面跑,就放到草地上面去。不過小狗終究是小狗,還是在醫務所的附近大便。小王每次看見它們在附近大便,就一個箭歩衝了上去,抓住了小狗,把它的鼻子湊到大便上面去,讓它品嘗一下大便的味道。試了幾次之後,情況果然有所改善。(根據狗書上的說法,好像也是這種方法沒有錯。)
某個放假天,我一大早就到海邊去散步。大約十點多我返回醫務所,小林和小王說番薯的情況不太對勁,好像在喘。我仔細地觀察,發覺它呼吸時用到腹部的呼吸肌,而且相當地費力,眼神有點呆滯,鼻頭是乾的,頭微微往上抬,真的是太不對勁。
我開始推測可能發生了什麼問題。用聽診器聽,腹部有腸音,呼吸音是清的,上呼吸道沒有雜音,心臟也沒有雜音,腹部摸起來沒有壓痛。會是會厭炎嗎?可是上呼吸道沒有阻塞的聲音,氣喘也不像。會不會是誤食甚麼毒物所導引起的酸中毒而造成喘?由於不能排除感染的可能性,所以就立刻準備了抗生素替它施打。中午吃完飯回來感覺它的情況比較有改善,比較有反應。
中午睡醒後,到病房一看,小王用氧氣治療機連著一條鼻氧管給番薯施行氧氣治療。番薯有時會乖乖地趴在地吸氧氣,有時又會起來走動哀叫,好像很痛苦的模樣。不過最叫人感動的是,即使它病得如此嚴重的時候,看見我們還是會搖尾巴。可是最後連雙腳也沒有力氣了,就這樣子一直拖到下午四點多決定放棄。把它抱到原本住的地方,這時候它連叫的力氣也沒有,打針時也不呻吟了。只看到它的肚子一縮一放著,一直喘著氣。當天吃過晚飯不久,它就不喘了,結束了生命。
[Fig]正在使用氧氣面罩搶救番薯。
[Fig]番薯的最後容顏。
隔天早上起來,我和小王一起處理番薯的遺體。把它放在紙箱子中,騎著腳踏車送到島東的沙灘去,放入海中。在陽光的照耀下,望著它載浮載沉地迎著晨曦漂走。
後來我們探討番薯可能的死因。從早上發現到下午就掛掉,病的進展真的是相當地快速。從會喘的方向來探討,有可能是肺部方面的問題,但是呼吸音聽起來並沒有雜音,相當地清澈。所以原本懷疑是否為肺炎的可能性就比較小了。另外有可能是誤食毒物所引起的代謝性酸中毒造成的呼吸急促,由於我們沒有辦法測量血氧以及酸鹼值,所以只能當作是一種猜測。
沈默寡言的蘿蔔
一直認為蘿蔔是一隻很有個性的狗。打從出生以來,蘿蔔的食量就很小,母奶吃得不多,長得自然比土豆以及番薯差。等到斷奶之後,通常也只吃一兩口就不吃了。所以體型與土豆差了一倍以上,看起來就是小小的,所以我們懷疑它是不是有一些代謝方面的問題或者是構造方面的問題。
食量少一直是它的問題。出生後第五十三天中午,看見蘿蔔攤在醫務所的走廊上,全身軟綿綿的,眼睛翻白眼,好像快要掛掉的樣子。我和小王只好死馬當活馬醫,趕快拿出5%的葡萄糖水來急救。用針筒抽糖水,再從它嘴的旁邊灌進去,後來嫌葡萄糖水效果不好,又拿了泡咖啡的砂糖調製成濃糖水餵它喝。過了一會兒,比較有精神了,而且也可以站起來了。晚餐拿飯回來餵它吃,它還是一點胃口都沒有。但是把砂糖水擺在它的面前,它倒是會主動地舔起糖水來,讓我一直思索它到底是有甚麼問題。
隔天早上,我特別拿著飯鍋到餐廳去打了一些白粥回來。三隻大狗看見我手中拿的東西,立刻圍了上來想要分一杯羹吃。但是一一被我支開。我加了一些魚鬆,土豆吃得津津有味,可是蘿蔔還是嗅了一嗅,一點都沒有吃,轉頭就走。真是一條有個性的狗。突然間想起它會不會是便秘所造成的食欲不佳?(因為下面不通,上面就吃不下去。)小王拿了一顆甘油球出來,從它的屁股灌了下去,不久就拉出了一沱沱的大便。好像有用,可是它還是不吃東西,只喝砂糖水。
過了兩天,蘿蔔趴在椰子樹下一動也不動,它走了。我們並沒有對它施行解剖,至今回想起來還是覺得很遺憾,少了可以探究它的死因的機會。不過根據推論有可能是消化道方面有先天性的異常,如腸胃道狹窄之類的毛病。所以它只能喝流質的砂糖水而沒有辦法進食足量的固體食物,最後營養缺乏而死。
吃得肥嘟嘟的土豆
少了蕃薯以及蘿蔔,我們不能再讓土豆也掛了。增加體重也許可以加強對疾病的抵抗力,所以飲食也不對它有所節制,變得有點溺愛。它也樂得大吃特吃,體重迅速成長,後來肥嘟嘟的簡直像顆肉球一般,抱起來還挺舒服的。
[Fig]土豆
土豆被咬
某天,土豆的脖子腫了起來,走路的時候頭歪向一邊。在右側面可以見到不少個傷口,並且還在流著膿水,我懷疑兇手應該是島上其他的大狗,其中又以杜賓的可能性最大。因為有不少弟兄見過它攻擊狗的方式就是咬它們的脖子。
[Fig]土豆的右頰整個臉腫了起來,看起來跟豬頭一樣。
土豆受了傷,首先把它傷口中的膿水擠乾淨,接著拿優碘幫它上藥。塗完了藥水之後蓋上了紗布,另外找個網套套在它的脖子上用來固定敷料,看起來好像是戴了圍巾一樣。網套對它的脖子而言是緊了些,為了怕勒壞了它,還在網套上剪了一些洞。
原本土豆已經不用我親自餵食了,不過脖子受了傷之後,大概是吞嚥比較不方便,所以胃口變得很差。接連好幾餐都吃不下東西,為了防止我們最後一隻小狗魂歸西天,所以我親自餵食土豆。把肉片撕成小小片,再送到它的嘴巴裡面,總算有吃了。只要有吃東西的話,病情應該會漸漸好轉的才是,所以我也不厭其煩地每餐飯餵它。不過有時候,看見飯鍋中有四分之一的貢丸,就隨手塞進它的嘴巴裡面。只見它突然間停止動作,低下頭來,左右搖晃著頭並且一步步的倒退。嘴巴發出「喀!喀!喀!」的聲音,好像努力地想把嘴巴中的東西吐出來,我就知道食物又卡住它的喉嚨了。遇到這種情況,我毫不猶豫地立刻使出了「哈姆立克急救法」(Hemlich maneuver),一手將它抱了過來,接著用兩個手掌環繞著它的身體,拇指在背部,另外四指在腹部,用食指以及中指頂著上腹部朝向頭部的方向用力一壓。原本卡在喉嚨的貢丸就立刻從嘴巴中蹦了出來,掉在地面上。沒想到哈姆立克急救法竟在小狗身上得到了驗證。
過了數天,土豆的受傷部位並沒有好轉的現象,還是時常分泌出膿水。雖然說進食的情況不錯,但是還是挺叫人擔心它的病情。於是決定施打抗生素來治療它的傷口。我翻箱倒櫃地找出了過期的抗生素,加入了注射用水稀釋,一天分四次來施打。
接著面臨的問題就是,該用哪一種方法來給藥?最後決定使用靜脈直接注射的方式,因為如果使用靜脈留置針的話大概不用一天的時間土豆就會自己把留置針咬掉。另外一點是如果管內發生凝固的話,還是要重新再打,十分不便。我們先把藥物抽好,準備了橡膠繩(tourniquet)以及酒精棉,走到了外面的走廊,輕聲地呼喚著土豆。它原本是趴在地板上休息,聽到了我的呼喚聲之後,站起來,歪著頭,慢慢地踱步走了過來。王醫官伸手壓住了它,我將橡膠繩繫在土豆的前腿上,立刻可以見到在腳掌的皮膚鼓起了一條血管。我用手摸了摸又壓了壓,決定了要進針的角度之後,用酒精棉球在它的皮膚上消毒,把針沿著血管戳了進去,讓它稍微回血之後不錯,接著慢慢地把藥物推進血管裡面。
剛開始時,土豆還會乖乖地接受我們的擺佈。不過試過幾次之後學聰明了,只要聽到我們的呼喚,立刻站起來,往遠離我們的方向移動。不過頭沒有辦法轉動,加上身子移動相當地緩慢,所以當然是逃不過我們的魔掌。打針掙扎地越來越厲害,有一次我還因此扎到了自己的手指頭,不過施以一番「愛的教育」之後,我們還是順利地完成了治療。果然在抗生素的作用下,土豆的病情一天一天地好轉,不用一個星期的時間,傷口就癒合了。
土豆掛了
好景不長,在土豆完全康復一個星期之後。四月七日中午,土豆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於午餐時出現,由於它之前有過數次出去遊蕩的經驗,所以我們並不擔心。不過到了晚上它還是沒有出現,我們開始緊張了。騎著腳踏車到外面去找尋它的蹤影,並且大聲呼喚它的名字。但是一點回音也沒有。
就這樣子過了兩三天,土豆就這樣子消失的一點消息也沒有。我與小王、小林討論起土豆,總是認為凶多吉少。但是我心中還是祈禱著它只是迷了路而已,所以每天中午以及晚餐拿食物回來時,儘管這三隻大狗圍著,我還是會先呼喚一下土豆的名字,確定它沒有出現之後才會餵大狗。
四月九日晚上夜巡,我一如往常地領著槍兵行走於沙灘。當我繞到北邊的沙灘時,很難過地發現土豆冰冷的身軀在沙灘上,臉部因為肌肉僵硬繃緊而露出了牙齒,頸部的皮膚已經失去,可以很清晰地看見那有如白色塑膠管的氣管,脖子上有著數隻寄居蟹,想必是正在享用一頓大餐吧。我沒有移動它小小的身軀,緩步離開了它。並於隔天早上跟小王小林說了土豆不幸陣亡的事情,小王還跑到了沙灘上,在它的身上蓋了一些石頭。不過很快地,南海奔騰的海浪將抹去沙灘上的一切,土豆的身影只留在我們的記憶中而已。
關於土豆的死因,有多種的說法。有人說,它是跑到沙灘上玩耍時,不小心被海浪捲入海中溺斃。不過普遍比較讓人接受的是,土豆可能是遇上了大狗,在害怕之下跑上沙灘上而溺斃。
土豆,一位帶給我們歡笑的小朋友,享年一百一十九日。到今天為止,三隻小狗全數陣亡。回想起當初因為害怕狗兒太多而對小黑施行結紮手術的往事,只能說「真是想太多了」。